茶香依旧
1
陈二小决定跟赵掌柜学徒。
这兵荒马乱的年代，人人都为了口饭吃奔命。学徒虽然挣不着什么钱，但至少还饿不着。
赵掌柜的开了间茶馆，算是这片地界儿的能人。外头打着仗，还能篡过来这一帮子杂耍卖艺的人，还能聚过来这些个有钱人为场子埋单，也是不易。
陈二小跪在赵掌柜的跟前不起来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嚷着要学徒。赵掌柜的磕了磕烟袋：“小子，肯吃苦么？”
“掌柜的，这年头谁还在乎吃苦啊！您心善，只当是再周济个穷人了成吗？”
“我说的吃苦不是卖力气，在这！你要吃的苦是给人低头做笑脸儿！人家把茶泼你脸上你得能笑着，把人家裤腿儿擦干净！”
“掌柜的……我能！”
“你好好想想，哎，这世道啊！你要真想挣口饭吃，就别在我这儿跪着了，去跟贺先生求求情吧！”贺先生是茶馆里说相声的，在这儿也算小有名气。
“诶！谢谢掌柜的，”陈二小爬起来扑进了后台。
赵掌柜嘬了口烟，皱着八字眉望了望阴沉的天。
2
“起来了小子！”贺先生掀起了陈二小的被子。
鸡刚刚打鸣，茶馆后面的院子里已经闹腾上了。该练功的练功，该喊嗓的喊嗓。陈二小要对着西北角的墙根练嘴皮子：“八百标兵奔北坡……”基本功还是要练扎实的。但是登台就差的远着了。现在只不过是打打下手，当当小二，沏茶倒水，察言观色。
一晃到了午后，茶馆里便把后院的热闹抢了过来。有钱的人家才会进来，所以马虎不得。初来乍到的陈二小战战兢兢的立在门口。
这时进来一个身穿红袍的老爷，径直地走向了台前把角的位置，陈二小忙端着茶壶过去招待：“爷，您几位？” 那位老爷没说话，只摆了摆手，好像是让他走。陈二小想他可能是嫌伙计叨扰，所以留下壶就退下了。
“掌柜的！”突然这位老爷好像发了火，洪钟般的声音震的整个茶馆静了三秒。赵掌柜忙跑了过了：“诶呦！钱二爷，您来了嘿。小伙计刚来不懂您意思，我下去教训他去！”说着拉起陈二小的手，带上茶壶就往后台走。
“慢着掌柜的，咱也不是摆架子。新来的伙计也得多带他认认人。亏了咱们有交情，要是外人可就惹麻烦了啊！”
“好您嘞，是我没管教好。您继续听段子吧，贺老板新写的段子，我就不打搅了。”
走到后台，赵掌柜并没有发火。虽然陈二小感觉自己没做错什么，但是让这位钱二爷生气怎么想也会挨上一顿骂。赵掌柜拿出青花的茶壶，添上珍藏的新茶，递给了陈二小。“一会儿回后台一趟。”陈二小心想，还是难逃一劫啊！
3
“你是叫陈二小对吧？”钱二爷打量着送茶过来的陈二小。
“……对……爷，您品茶。”为钱二爷斟好茶，陈二小想要退下。
“慢着！听说你跟贺老板学着艺呢？说两段听听。”
“……呃，今儿给您说一段相声，这相声啊讲究说学逗唱，头一个这说就不容易，说一个……”
“直入正题就行，省去垫话。”
“……那我给您说一段绕口令，说这个粉红墙上画凤凰，有粉凤凰红凤凰粉红凤凰花凤凰……”
钱二爷就这样把这茶馆的角落，听着陈二小的单口。
说罢一段，陈二小便飞奔回后台。赵掌柜的没问他耽搁的原因，说道：“小子你记着，这钱二爷喝茶你得上我这儿的新茶。这主儿最好面子，还有他家那个钱少爷，跟他爹学得一个德行。毕竟是地主，吃着祖上的不算，还榨着穷人那口饭，作孽啊！”
陈二小不由得被赵掌柜的话惊着了，表面上看他低三下气，没想到对这些人恨之入骨。
“你去吧！可千万别在他们跟前表现出来。咱要活命，活下来才能拼到底啊！”
陈二小点头如鸡奔碎米，赵掌柜的生存哲学便在此埋下种子。
4
“陈二小，你做甚么呢？”说话的是贺老板的女儿，贺莹莹。
“啊……练功呢。你咋跑出来了，被你爹发现你在这可就坏了！”
“没事，诶我跟你说，我今天可以上台了哦！”
“恭喜你呀！我上台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……”
“一会儿就看我表现吧！”贺莹莹扑闪着灵动的大眼睛，对于陈二小来说这一切就像是生活的苦难中，一场美好的梦。
刚过晌午，钱二爷就带着儿子过来了。台上的贺莹莹正怯生生地唱着京韵大鼓。
钱二爷拉着儿子坐在角落，沏上了新龙井。
“爹，台上那是谁啊？”明明已经十八九岁了，钱少爷依旧带着稚嫩的腔调。
“那是贺老板的闺女，今天第一次登台。”
“诶？长得好漂亮啊！”连陈二小都发觉了钱少爷那露骨的表示，感觉一阵阵恶心。但是想想，贺莹莹要是真能在这兵荒马乱中摊上这么一个主，或许应该祝福她吧！毕竟自己给不了她什么。
“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帮你提亲去吧？”对钱二爷来说，怎么着得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娶过来。
钱少爷就当众撒起娇来，不得不说，这可比向贺老板提亲让钱二爷丢脸多了。
“行吧行吧，爹去啊，你别闹了。”
5
贺老板看了看贺莹莹闹别扭的脸，自己心里也知道，她的心现在在陈二小那个臭小子身上，他本心里是最痛恨钱家这种作威作福的感觉，但是跟了钱家或许才能让女儿活下去啊。
“钱爷，咱就不拐弯抹角了，家女已经有主了，您还是给少爷找位名门望族的小姐得好。我们可高攀不起啊。”
“别这么说呀贺老板，这婚事该推也是能推的嘛。重要的是孩子的日子能过好啊。”
“这婚事还有推了的道理？这种事我们干不出来？”
“姓贺的，别给脸不要脸。这要不是我儿子看上了你闺女，我才不跟你浪费时间呢！别抱着你那尊严当饭吃了！没有钱，你那尊严一文不值！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？行，你不给我面子，你也别想好过！”
“不送！”
“我呸！活该要饭的！”一碗茶水泼在了贺老板的脸上，那张脸双眼紧闭，岿然不动。
6
“我……我爹要带我走……”贺莹莹向着陈二小哭诉着。
“……我……唉……”陈二小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劝她随了钱家？那恐怕会让贺莹莹彻底崩溃。说和贺莹莹一起走？现在的自己只会是这父女俩的累赘。现在自己能做到的，也只有陪着贺莹莹一起伤心。
“赵掌柜的怎么都留不住我爹，他正收拾包袱呢！陈二小你说话呀！”
“我……我说什么呀！”
“你说跟我走啊！”
“莹莹，走了！”
“快说啊！陈二小……”
“我……跟你……”
突然天空中一阵飞机的轰隆声。街上卖报的小哥高喊着：“傅作义投降啦！北平解放啦！”
7
一辆跑车从茶馆破旧的门前轰鸣而过。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进了茶馆。台上是几个年轻的相声演员打哈取乐。乞丐默然地坐在角落里，迎上前的小二，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，给他墩在眼前一壶土沫。乞丐冲小二挥挥手，小二觉得他身上没钱，不要茶了，就把土沫也提走了。
“掌柜的！”
“这儿没有掌柜的了，您找我就行。”
“你？把你们陈老板找来！”茶馆老板听说他要找陈老板，就知道这主不一般，但是看着穿装打扮，不像是能认识大师的人。半信半疑地去了后台。
“呦，来了？”出来的是陈二小，也就是现在的陈老板。
“嗯……”
“唉！这是解放多少年了！”
“六十多年了吧。”
“谁能想到啊，你竟然要了饭了。”陈老板倒出上好的龙井，感慨着。
世事确实过得太快了。北平解放了，钱家的苦难就开始了。
当头棒喝便是打土豪分田地。钱家在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，穷人们抢的抢，砸的砸，像是八国联军入侵颐和园一样。
万万没想到如此动荡的钱二爷火气攻心，为单调空荡的宅院添了一抹白练。孤苦的钱少爷受着赵掌柜的等一行人周济，毕竟算是当初赏口饭吃的主顾。
但是马上迎来了文化大革命，地主成分的钱少爷自然逃不过红卫兵的魔爪。整整十年，幸好钱少爷学会了抛弃尊严地活着，死皮赖脸地或者，拼尽全力地活着。忍过拳脚，躲过唾骂，像蝼蚁一样，才奇迹般活了下来。 改革开放吹来了春风，抛弃了尊严的钱少爷第一次感到了穷人的滋味。不同于当初公社的生活，也不同于文革时扭曲的世界。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，是一个与战时完全相反的时代。一无是处的钱少爷做起了乞丐，在茶馆门口不时地被客人的茶根溅到，挣扎在时代洪流中。
贺莹莹那天还是走了，贺老板不敢赌未来的样子。十年前贺莹莹回来了，从遥远的水乡。贺老板算是在故去前，终于过上了靠本事吃饭的不用低三下四的日子。但是他觉得对不起闺女和陈二小。虽然给闺女许配了人家，但他知道闺女心里还念着陈二小。于是遗嘱中，他让女婿一家子去北京定居。贺莹莹回来了，可是只能看见孤独等待的陈二小，她不可能和陈二小再续前缘。
去年，贺莹莹死了，陈二小站在灵堂外面，哭了一天。
赵掌柜的在这几十年也算是好人有好报，艺人们越聚越多，茶馆越办越大，在富足中安详离去。
“人都快走光了！你才知道进来看看！”陈二小磕了磕烟袋，品着茶，“你说，尊严到底是个什么呢？我的徒弟们个个登台，都有钱了，还是在整天给老板们低声下气，笑脸相迎。人活着不就图个高兴吗？可是有几个人，活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？奔波着，忙碌着，倒是只有你能天天守着茶馆门口听曲儿了吧。连个品茶的时间都不留给自己了。”
“别说了，都过去了。咱俩这两碗茶根，也只能对着一杯杯热茶叹息了。”
2019-5-1
茶香依旧后记
无论是兵荒马乱还是和平安宁，世界中的人们总是在互相地卑躬屈膝。但是总会有人挣扎在矛盾中，想要守住最后的自我。
不得不说，这次的故事只是一时兴起。结尾收的匆忙，笔法也不够细腻。没有设置吸人眼球的情节，也不符合小说应有的高潮迭起的特点，想想这种自娱自乐的消遣，也不可能换来许多人的认同吧。